在最深的红尘里重逢:第十卷 《囚鸟》

仓央嘉措

作者:白落梅
朗诵:伟大的战士

人只有在彻底失去的时候,才会入骨地怀想曾经有过的美好,从前的片段则如影随形,时刻在脑中浮现。这时候,我们都禁不住要问自己,如此放不下,究竟是爱上了怀旧的情调,还是过往真的值得悼念?有人说,一个过于怀旧的人,并不一定是因为过去多么灿烂,而是他不能安于现状。人世纷纷扰扰,谁又能说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抵御万千风尘。当你无法接受陌生的风景,不能适应崭新的生活,就必然会怀念曾经熟悉而温暖的事物。一个看似强大的人,其实他的内心却是薄冰筑的城墙,遇火则化,一推即倒。一个看似柔弱的人,他的内心却是用一砖一瓦细致堆砌而成,简单平实,坚硬牢固。然而这一切,皆源于人生的际遇,倘若岁月旅途上平稳顺畅,心中的伤痕则少,不至于脆弱不堪。若是命运一波三折,其心必然千疮百孔,到那时,任你如何去缝合补救,也无法拼凑到最初的模样。

这世间有些事可以后悔,有些事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就好比仓央嘉措,当他每日背诵乏味的经文,手持木讷的佛珠,闻着同一种檀香,他的内心深处一定会悔不当初。可是他有后悔的资格吗?当年他被使者接进布达拉宫,根本就无从选择,因为他被命定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此生就只能为前世而活。无论他是否愿意,他都必须接受坐床典礼,接受这份至尊无上的荣耀。如果他也曾有过喜悦,那是因为一个十五岁少年,还有着一颗稚嫩的心。突如其来的命运变更,让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这究竟是一种荣宠还是缺憾。这是上苍赏赐给他的礼物,一份不可抗拒,却沉重如山的礼物。没有人问过他是否背负得起,来到这世上,他注定成为传奇。当他坐在布达拉宫的佛床上,坐立不安地诵经,参禅,心思却随着窗外悠然踱步的清风飘去了远方。那个曾经称为故乡的偏远小村,给过他忘乎所以的快乐,却给不起他一个安稳平淡的归宿。他的归宿是哪儿?他肉身的归宿一定是布达拉宫,可是心灵的归宿,却是那个叫门隅的山川。

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信仰,这信仰未必是宗教,你可以信仰一棵树,信仰一株草,信仰一只羊,还可以信仰爱情。如果让仓央嘉措选择,我想他会选择一辈子守着一间简陋的小屋,守着自己的爱人,和他一直喜欢的自然风物。尽管,他内心深处也崇尚佛教,喜读经文,但这些却不能成为生活的全部,只能当作一种点缀。他的生命注定是残缺的,因为他被情爱这温柔的枷锁捆缚,想要挣脱,此生怕是不能。在此之前,没有人告诉他,一个淳朴浪漫的门巴族人不能拥有爱情。当他情窦初开,与邻村女孩互相爱慕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他今生注定没有圆满的婚姻?仓央嘉措,这个住在布达拉宫的活佛,发出悲哀的感叹:“如果今生将永远囚禁在这座华丽的宫殿里,那么请将我交还给前世,或许我还可以再选择一次,再经受一次转世轮回。”难道他不知道,转世轮回早已在三生石上写好,走过岁月的忘川,谁也不能选择自己未来的命运。

芨芨草上的白霜还有寒风的使者当然就是它俩呀拆散了花朵和蜂儿天鹅爱上芦苇心想停留一会可那湖面冰封叫我气丧心灰这个春天,拉萨的春天,仓央嘉措在温柔的春风里,闻到绿草淡淡的清香,看到白云悠闲地漫过窗前。这些自然风物,又撩起了他心中对故乡无限的渴望。都说佛是万能的,可以把人世间的一切看得明明白白,可如今的仓央嘉措,被称为活佛,为何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打理?思念如野草在心底疯长,让他不知所措。没有人真正知晓他的心事,他期待黄昏,期待夜色的到来,那时候,尽管寂寥,那简短的时光却真正属于自己。白日里,仓央嘉措刻苦地学习经文,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只有在夜深之时,整座宫殿安静下来,他才敢取出笔墨,悄写情诗。人就是如此,当你拥有的时候,或许会觉得一切并不是那么重要。失去之后,却是日思夜想,期待有一天可以将遗落的珍宝夺回。多么矛盾,但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已经恋上这样的矛盾,愿意与一些莫名的情绪纠缠不休。

我往有道的喇嘛面前求他指我一条明路只因不能回心转意又失足到爱人那里去了我默想喇嘛的脸儿心中却不能显现我不想爱人的脸儿心中却清楚地看见写成的黑色字迹已被水和“雨”滴消灭未曾写出的心迹虽要拭去也无从尽管如此,仓央嘉措也并非对权力无动于衷。在这座伟大的宫殿,他是活佛,本该拥有至尊的地位和王者风流,主宰万民苍生。可如今在这偌大的空间里,他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他渴望三年时光早些过去,自己可以主持政事,在这威严的大殿里,发出属于他的声音。不是仓央嘉措贪恋权贵,在已经不能更改的局势里,他唯有低头屈服。既然回不到从前,他亦不可以沉沦于现在,他是活佛,就应当遵从活佛的方式生存下去。

所以,这三年来,仓央嘉措尽管忘不了过去美妙的流光,忘不了青梅竹马的情人,但他亦活得清醒,他深刻地懂得,唯有学业修成,第巴桑结嘉措才会将西藏的政权交付给他。三年囚鸟般的生活,让他感觉自己身上尚存的灵性在渐次消失,往日对生活的激情也悄然淡去。仓央嘉措就像是一棵枯草,需要阳光和雨露的浸润,才可以重生。是的,他渴望重生,渴望真正坐上高高的佛床,在大殿里和总僧议事,听到万民的声音,用自己的力量,为他们解难排忧。

花开季节过了玉蜂可别悲伤和情人缘尽了我也并不悲伤如果缘分真的尽了,亦不要过分地悲伤。就将记忆埋在心底,在无人的时候,独自沉思,想象曾经美好地相处过,只是短暂得如同一场花开。花错过了开放的季节,还会有来年,他错过的缘分,还可以重来吗?不能再去想了,一个人过多地耽于昨天是自苦。倘若此生仓央嘉措都不能离开布达拉宫,那么他唯一的出路,就是解脱自己。红尘与佛界,隔着的是一道悬崖,是一条河流,他要么纵身一跃,要么就是乘舟渡河。只是,仓央嘉措总算熬过了三年,三年的艰辛,三年的束缚,他是否该破茧而出?做一只自在美丽的蝴蝶,在百花丛中,骄傲地翩跹起舞。哪怕是一朵浮云,无根无蒂,至少也可以海阔天空。十八岁,终于盼来了十八岁,这是达赖喇嘛亲政的年纪。十八岁的仓央嘉措,已经从一个俊朗的少年长成一个睿智的青年,诵经念佛三年,让他脱去了草原的野性,拥有了深邃的学识。

可为什么,桑结嘉措迟迟不肯将权杖交至他手上?坐在布达拉宫的佛床上,尽管每天有人匍匐在他脚下,可是他一如既往,没有丝毫执政的权力。他依旧是桑结嘉措摆布的棋子,比之从前,更加懦弱,更加束手无策。难道是纷繁的政事让桑结嘉措忙得忘了吗?他怎么可以忘记?三年的忍耐,三年的修炼,说忘了就这么一笔勾销吗?不,桑结嘉措并没有忘,假如他真的忘了,仓央嘉措应该还是关在屋子里习经诵佛,而不是坐在大殿之上,倾听僧众的朝拜。这一切不过是假象,因为桑结嘉措会在背后假装与仓央嘉措商议政事,事实上,决策权仍旧掌握在桑结嘉措的手中。并且他时不时还会提到还权于他的话题,只是每当仓央嘉措翘首以盼,最终都以失望告终。年轻的仓央嘉措,不知道该向谁讨一个说法。看着拈花一笑的佛,他亦笑了,只是他笑得隐忍,笑得无奈,笑得全然没有佛者的从容与平和。他是布达拉宫的王者,只是在无人问津的舞台,独自导演着一场悲喜无常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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