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朗诵《抹茶的美学》

抹茶

作者:林清玄
朗诵:伟大的战士

日本朋友坚持要带我去喝日本茶,我说:“我想,中国茶大概比日本茶高明一些,我看不用去了。”他对我笑一笑,说:“那是不同的,我在台北喝过你们的功夫茶,味道和过程都是上品,但它在形式上和日本的不同,而且喝茶在台北是独立的东西,在日本不是,茶的美学渗透到日本所有的视觉文化,包括建筑和自然的欣赏。不喝茶你永远不能了解日本。”我随着日本朋友在东京的大街小巷中穿梭,要去找喝茶的地方,一路上我都在想,在日本留了一些时日,喝到的日本茶无非是青茶或麦茶,能高明到哪里去呢?正沉思间,我们似乎走到了一个茅屋的“山门”,是用木头与草搭成的,非常简单朴素,朋友说我们喝茶的地方到了。这喝茶的处所日语叫sukiya,翻成中文叫“茶室”,对西方人来讲就复杂一些,英文把它翻成abode offancy(幻想之居)、abode of vacancy(空之居),或者abode of unsymmetrical(不称之居),光看这几个字,让我赫然觉得这茶室不是简单的地方。果然进到山门之后,视觉一宽,看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庭园,零落地铺着的石块大小不一,石与石间生长着短捷而青翠的小草,几株几人高的绿树也不规则得错落有致。走进这样的园子,人仿佛走进了一个清净细致的世界,远处好像还有极细极清的水声在响。日本的园林虽小,可是在那样小的空间所创造的清净之力是非常惊人的,几乎使任何高声谈笑的人都要突然失声不敢喧哗。我们也不禁沉默起来,好像怕吵醒铺在地上的青石一样。茶室的人迎接我们,进入一个小小玄关式的回廊等候,这时距离茶室还有一条花径,石块四边开着细碎微不可辨的花。朋友告诉我,他们进去准备茶和茶具,我们可以先在这里放松心情。他说:“你别小看了这茶室,通常盖一间好的茶室所花费的金钱和心血胜过一个大楼。”“为什么呢?”“因为,盖茶室的木匠往往是最好的木匠,他对材料的挑选和手工的精细都必须达到完美的地步,而且他必须是个艺术家,对整体的美要有好的认识。以茶室来说,所有的色彩和设计都不应该重复,如果有一盆真花,就不能用有画花的画,如果有用黑釉的杯子,就不能放在黑色的漆盘上。甚至做每根柱子都不能使它单调,要利用视觉的诱引,使人沉静而不失乐趣。一个花瓶摆着也是学问,通常不应该摆在中央,使对等空间失去变化……”正说的时候有人来请去喝茶,我们走过花径到了真正的茶室,房门高约五尺,屋檐处有一架子,所有正常高度的成人都要低头弯腰而入室,以对茶道表示恭敬。那屋外的架子是给客人放下所携的东西,如皮包、雨伞、相机之类,据说往昔是给武士解剑放置之处,在传统上,茶室是和平之地,是放松歇息的地方,什么东西都应放下,西方人叫它“空之居”“幻想之居”是颇有道理的。茶室里除了地上的炉子、炉上的铁壶、一只夹炭的火钳、一幅简单的东洋画、一瓶弯折奇逸的插花外,空无一物。而屋子里干净得好像主人在三分钟前扫了十遍一样,简直找不到一粒灰——初到东京的人难以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大城能维持干净,如果看到这间茶室就马上明了,爱干净几乎成为一个日本人最基本的规矩。而日本传统似乎也偏向视觉美的讲求,像插花、能剧、园林,甚至从文学到日本料理几乎全讲究精确的视觉美,所以也只好干净了。茶娘把开水倒入一个灰白色的粗糙大碗里,用一根棒子搅拌,碗里浮起春天里松针一样翠的绿色来,上面则浮着细细的泡沫,等到温度宜于入口时她才端给我们。朋友说,这就是“抹茶”了,喝时要两手捧碗,端坐庄严,心情要如在庙里烧香,是严肃的,也是放松的。和中国茶不同的是,它一次要喝一大口,然后向泡茶的人赞美。我饮了一口,细细地用味蕾品着抹茶,发现这神奇的翠绿汁液苦而清凉,有若薄荷,似有令人清冽的力量,和中国茶的芳香有劲大为不同。“饮抹茶,一屋不能超过四个人,否则就不清净。”朋友说,“过去茶道所定下的规矩有上百种,如何倒茶、如何插花、如何拿勺子、拿茶箱、拿茶碗都有规定,不是专业的人是搞不清楚的,因此在京都有‘抹茶大学’专门训练茶道人才,训练出来的人几乎都是艺术家了。”我听了有些吃惊,光是泡这种茶就有大学训练,要算是天下奇闻了。日本人都知道“抹茶”是中国的东西,在唐朝时候传进日本,在唐朝以后我们的祖先喝茶就是这种搅拌式的“抹茶”,而且用的是大碗,直到元朝才放弃这种方式,反倒在日本被保存了下来。如今日本茶道的方法基本上来自中国,只是因时日既久融成日本传统,完全转变为日本文化的习性。现在我们的茶艺以喝功夫茶为主,回过头来看日本茶道更觉得趣味盎然。但不论中日的茶道,讲的都是平静和自然的趣味,日本茶道的规模是十六世纪时茶道宗师利休所创,曾有人问他茶道是否有神秘之处。他说:“把炭放进炉子,等水开到适当程度,加上茶叶使其产生适当的味道。按照花的生长情形,把花插到瓶子里,在夏天时使人想到清爽,冬天时使人想到温暖。除此之外,茶没有别的秘密。”这不正是我们中国人的“平常心是道”吗?只是利休可能想不到,后来日本竟发展出一百种以上的规矩来。在日本的茶道里,大部分的传说都是和古老中国有关的,最早的传说是说在公元前五世纪时,老子的一位信徒发现了茶,在函谷关口第一次奉茶给老子,把茶想成是“长生不老药”。普遍为日本人所熟知的传说,是禅宗初祖达摩从天竺东来后,为了寻找无上正觉,在少林寺面壁九年,由于疲劳过度,眼睛张不开,索性把眼皮撕下来丢在地上。不久,在达摩丢弃眼皮的地方长出一棵叶子又绿又亮的矮树,达摩的弟子便拿这矮树的叶子来冲水,产生一种神秘的魔药,使他们坐禅的时候可以常保持觉醒状态,这就是茶的最初。这真是个动人的传说,虽然无稽却有趣味,中国佛教禅宗何等大能,哪里需要借助茶的提神才能寻找无上的正觉呢?但是它也使得日本的茶道和禅有极为深厚的关系,过去,日本伟大的茶师都是修习禅宗的,并且以禅宗的精神用到实际生活形成茶道——就是自然的、山林的、野趣的、宁静的、纯净的、平常的精神。另一个例子也可以反映这种精神,日本茶室通常是四席半大,这个大小是受到《维摩经》的一段话影响而决定的。《维摩经》记载,维摩诘居士曾在同样大的地方接待文殊师利菩萨和八万四千个佛弟子,它说明了对于真正悟道的人,空间的限制是不存在的。我的日本朋友说:“日本茶道走到最后有两个要素,一个是微锈、一个是朴拙,都深深影响了日本的美学观,日本的金器、银器、陶瓷、漆器,甚至大到庭园、建筑都追求这样的趣味。说到日本传统的事物,好像从来没有追求明亮光灿的东西,唯一的例外,大概是武士的刀锋吧!”日本美学追求到最后,是精密而分化,像是京都最有名的苔寺“西方寺”,在一万七千七百二十平方米的面积上,竟种满了一百二十种青苔,其变化之繁复,差别之细腻,真是达到了人类视觉感官的极致——细想起来,那一百二十种的青苔的变化,不正是抹茶上翡翠色泡沫的放大照片吗?我们坐在“茶室”里享受着深深的安静,想到文化的变迁与流转,说不定我们捧碗而饮正是来自唐朝。不管它是日本的,或中国的,它确乎能使人有优美的感动,甚至能听到花径青石上响起的足声,好像来自遥远的海边,而来的那人羽扇纶巾、青衫蓝带,正是盛唐衣袂飘飘的文士——呀!我竟为自己这样美的想象而惊醒过来,而我的朋友双眼深闭,仿佛入定。静到什么地步呢?静到阳光穿纸而入都像听到沙沙之声。我们离开的时候才发觉整整坐了四个小时,四个小时只是一瞬,只是达摩祖师眼皮上长出千千亿亿叶子中的一片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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